(70)安寧四重奏

　　曉蕊嗜睡不醒，被送進安寧病房，回不了現實世界；一屋子人連同山地阿嬤、教會會友，排班式輪流陪病。唯岸手心留住她的餘溫，彷彿仍在異世界，可身旁盡是人類，會說話的蒼鷺到哪？他的心挖了一個坑，流不出的眼淚直往坑裏鑽……

　　萍姨怪大叔隱瞞女兒的病情，牧師夫婦前來開解。時間陷入泥沼，四唯奮力從濕泥裏爬出來分工家務；偶爾的空閒，各又在自己的隱密處所提筆寫信給不同對象。

　　唯願去函沈海而亡的父親：「您為何毀掉這個家？害我們成了孤兒……您不顧家人一走了之，太過份，我恨您……」信紙很快地水漬片片，是她？抑或父親的淚？走筆至尾，那雙駕駛盤上消逝的手搭過她肩膀，溫熱、厚實、重量依舊……她低聲抽泣，直到時間烘乾了眼睛，信紙的淚印已擴大如乾涸的湖泊……

　　唯盼致函另一位父親──她在天上的父。每晨鳥聲囀醒大地，她輕手輕腳拾起紙筆移身浴室，落坐磁磚地閤上馬桶蓋，在潔白的葫蘆型蓋子上書寫數百字「陪病日誌」，然後懇求天父：「施神蹟醫治小蕊，讓大叔一家快樂地生活下去。」她有股頑強的執念：「只要我堅持寫，她就會繼續活着！」哪知日復日地寫，曉蕊卻一寸寸地走遠……

　　唯眷的信，寫下永恆的遺憾。自幼，人生願景始於一個「家」字；父親溺斃，願景猶在。「將來我賺到錢，要帶媽媽去倫敦聽音樂會、到歐洲逛博物館……兩個姐姐結了婚，我要把您和哥哥帶到更好的地方居住……」過早失去母親，心願兌現無望；許多話來不及說，化成細密如絲線的英文字句，一條接一條流過一張又一張紙頁，湧起綿綿往事──

　　那個寒冬，北英格蘭被雪地冰天覆蓋得嚴嚴實實，整條村只一部四輪驅動可以移動；母親不放過他的鋼琴課，大手牽小手沿沼澤林的環狀步道，踩過雪地裏的棉花糖來到老師家，脫下他的手套快速磨熱一雙小手，讓暖烘烘的指頭專心上課。結束後返家，雪漸融成冰，地面濕滑，兩人的雨靴滑了幾次；快要摔倒時，母親總能馬上抓穩他找到平衡點站直。「踩住未融的白棉花走才不滑。」她吐着冷霧說。

　　有回，兩人滑倒屁股落地，卻無絲毫痛感；母子倆爬起身，手拉手小心翼翼在冰上寸步寸步滑過半條步道，熱出一身汗。天空為他們灑落萬條金黃，折射着地面的銀白碎鑽；小眷多希望這條步道綿延無盡，兩人可以一直滑到世界盡頭！

　　唯岸的信，滿紙塗鴉──頭上幾根毛毛的幼稚男孩，一隻似鳥非鳥的怪物，沿邊幾對醜小鴨（他認為是鴛鴦）和好多頂太陽帽（他通稱帽子為太陽帽），最後用紅色蠟筆塗滿留白地帶。連續的夜，那隻使勁地握着他的纖細的手悄悄收回，他一把死攥住：「別怕，我們同心面對！」旋即墜入一隻大手中，小蕊正在掌心安寧熟睡；他鬆開手，惶然無措愣在夢裏……下期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