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


2986 期(2021 年 11 月 14 日)
◎ 天角一坊 ◎ 胡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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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老人家的時候,我總忘記自己已經是他們的一分子。以前,我快步跳着走下地鐵入口那一道總共四十多級的樓梯,越過了一個又一個比我年紀大的人,膝蓋輕微疼痛像一把不夠鋒利的、用於生日蛋糕的塑料刀在提出警告。有感覺了,但那算不上痛,我的腳步還是過快。

  近來,我再沒能夠越過幾個老人了,只握着他剛剛握過的、餘溫尚在的不銹鋼扶手,跟着前面的人緩慢地拾級而下,裝作給被那個幾乎不佔空間的身體堵住而不得不慢慢走。他的手杖是一柄大傘,傘尖有防滑設計。那傘是如此巨大,無疑是比他彎曲的脊骨更強大的存在。

  真的,在人羣的高速流動中,總有一些行動遲緩的,瘦小而乾癟的老人,像一棵大樹上見黃的葉,不成主調,卻也處處可見。他們整個人像醃過的話梅乾,皺紋凸出而非凹陷,眼睛像兩道小傷口,有點紅,也有點濕,在縱橫交錯的皮紋中,眨眼的動作小得像一條蝌蚪在溝渠裏游泳。

  老人的頭髮稀疏,最密的地方仍蓋不住皮膚。沒有染過,那種白還是複雜的。隨風飄起的幾條和上過蠟的或任性或乖巧地在髮根處聯結,同源而異壽,留下很多空着的毛囊。很久以前,他們濃密整齊,方向一致。如今,頭皮因繃緊而閃亮。

  老人的身體總是這麼細小,像另一種物種,輕飄飄的好像已經落入失重的狀態裏,這狀態要使他們脫離大地,但他們用細碎的步子竭力地一步一步掃過商場的地面,拿手裏的傘打釘子一般往石頭敲,卻甚麼都沒打進地裏去。無論防滑的設計多麼精緻,傘頭還是滑走,不可依仗。他們的鞋子殘舊柔軟,而惟獨殘舊柔軟才能如此順服地變了形,遷就着主人向外突出的腳趾骨。他們的褲管總是不夠長,遮不住踝骨上薄得要破的皮膚。起初我不明白他們褲子短的原因。他們不是都變矮了嗎?後來又想:褲管短一點或比較不容易使老人絆倒受傷。

  近十幾年,我在公立醫院看醫生時已經被撥歸老人科了。有一次在急症室呆等之時,看見年輕的男女護士推着一張又一張有輪子的大空床矯健地走來走去。升降機開了又合,輪子床進了又出。我定睛看,啊,床上原來是有人的!是一個體積很小的老人。她陷在一大堆皺起的毛氈床布白被單裏,沒有輪廓,沒有質感,連體量的暗示也沒有。我站起來,如同一個致敬的儀式,細心察看那個躺在輪子床上的軀體。我先注意到她凌亂的白髮絲,然後是那張熟悉的臉。我不認識她,但認識那個小不盈握的灰色的頭,以及只有一公分打得開和睫毛盡落的眼睛,裏面滿布發黃的眼白和粘稠的眼垢。鼻孔裏的透明膠管提供着未必充分的氧氣。我坐下,視覺上老人也縮了下去,只有幾根在冷氣風口處飄動的白頭髮,像爛開了的白旗連豎起的力量也沒有。

  我曾經看見過這樣的父親和母親,看見過加護病房裏面大床上瑟縮於床中心的家翁——那一刻,他小得像個十歲不滿的孩子,躬身睡在父母的大床上。他們中年時雖說不上高大,但體積正常,生活上也總算是個有分量的人。但是,走到人生盡頭的時候,他們總會變得極其微小,而且隨時要從這世界剝落。母親患癌,病時很瘦,她笑說我減肥成功了,是不是漂亮了?一屋子兒孫看着她報以哀傷難掩的微笑,我們當時的心情很複雜。媽媽確實是漂亮了——如果只看那張臉、不看那消失中的身體和氣息。

  那一刻,我竟然有點想她快點離去,只望她不要繼續受胰臟癌帶來的痛苦煎熬。如今,我的時日已經接近她離世的年歲了。

作品賞析:

  作者以豁達自嘲的心態,面對生老病死的生命舞台,令人動容。(黎海華)


【要聞】

【教會、機構短訊】

【教會之聲】

【誠心所願】

【釋經講道】

【咀嚼聖經】

【城市心靈】

【天角一坊】

【平視人生】

【心靈絮語】

【牧心世情】

【環迴新界賞教堂】

【生命教育】

【畫出深情】

【譯經隨筆】

【連載小說《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