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情人節禮物

第 2968 期（2021 年 7 月 11 日）
◎　天角一坊　◎　單騎

　　二零一零年的大年初一，剛巧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那天天空灰灰的，如鉛一般沉沉地壓在胸口；冷雨拂臉，將春節的熱鬧氣氛拋掃身後；眼前可見可摸的景物如同時空錯置般的恍惚疏離，失去真實感。腦海中清晰的影像，只是已進入彌留狀態的外婆。

　　兩個禮拜前，九十四歲的外婆已進入了半昏迷狀態，神智不清居多。當我從香港趕回去看她時，她已認不出這個自小被她照顧長大的外孫女。內心難免傷心失落，但令我痛心的是：她那生氣的表情、煩躁的語氣，難於理解的隻言片語，似乎陷入痛苦的時空回憶中，暴躁不安的樣子與昔日神態安詳可親的外婆判若兩人，任我用盡辦法都不能安撫她的情緒，被動地隨着外婆的情緒進入了她的生命軌道。

　　外婆育有三女三男，大女兒在日本侵佔潮汕地區走難時中暑死亡；大兒子打單杠時失手由高處摔落，失救死亡。兒女夭折的傷痛，在那個醫療簡陋的年代也許容易撫平。外婆人生最艱辛痛苦的日子由一九四九年開始，那一年，外公逃離大陸到新加坡，留下外婆帶着四個一歲至八歲的孩子，經受時代變遷的風暴，不但被掃地出門，趕出了自己的居所（一座嘉慶四年落成，有亭臺樓閣假山蓮池的大屋）。更要在農民批鬥地主時，在旁邊跪在玻璃碎片上「陪鬥」，沒有當上被鬥主角，是因當時家道中落，另一最主要原因是外婆待人樂善好施，求助於她的，只要做得到，必定滿足別人的要求，所以那些有權決定向誰開刀的人，動了側隱之心，沒有直接向外婆動武。然而由豐衣足食、傭僕眾多的生活狀態，進入獨自親力親為照顧四個小孩，做手工維持生計的窘迫貧困的生活之中，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精神折磨一定在心靈上留下一條條的傷痕。但她憑着偉大的母愛，並倚靠上帝所賜的力量與恩典，捱過了那段非一般人可以熬過的苦難日子。這些悲慘故事，是由母親口中得知，外婆從沒有向我提及或抱怨過去苦難中所受的傷害。鑑於她所受的禮教，這些傷痛被壓在內心深處，難以消解。如今意識不受控制，沉澱多年的負面情緒才如決堤洪水般傾瀉而出，不能抑制。人生的最後階段就如此折磨人嗎？求神憐憫，釋放外婆心中一切的苦痛遺憾，賜下平安，讓她安然度過這段非常時期。

　　醫生說外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我暫別外婆回港。外婆依然反反覆覆，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値得感恩的是，情緒已經平伏了下來。農曆年有九天假，我又回鄉陪伴她，希望她清醒時能認得我。

　　歳月的刀鋒鋭利無比，經歷將近百年的風雨，外婆的身軀骨骼已變形，兩個禮拜靜臥在床上，背脊上生了褥瘡，一動就痛得皺眉頭，我除了輕輕幫她按摩，甚麼也做不了，內心滿是無奈。不忍看着外婆如此痛苦的熬着，我在心裏悄悄對她説：外婆，展開您的翅膀，飛向天堂吧，那裏再也沒有痛苦與眼淚……。

　　這句在外人聽起來很不孝的心聲，也許很對外婆的胃口，話剛說完她就醒過來，雖叫不出我的名字，但卻笑得很寬慰甜蜜。情人節的那一天，毎次醒來看見我，都會露出我小時候睡醒時看到的慈祥笑容。婆孫之間的愛在漫長的歲月中，透過各自的善意傳遞流通，驅走世間的陰冷，溫暖彼此的生命。在彼此凝視對望中，生死變得好渺小，融進了永恆之中。

　　外婆這份情人節禮物，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

作品賞析：

　　一代又去，一代又來。上一代身後，往往連結着變遷動盪的大時代，都留下了可歌可泣的故事。叙事者以簡潔快筆雕鑿了她的外婆苦難的一生。她對後輩的愛，都昇華為最後永恆的凝視和慈祥的笑容。孫女收到的情人節禮物。(黎海華)

作者簡介：

　　單騎，文心團契成員。

【要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