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與非宿命


1824 期(1999 年 8 月 8 日)
◎ 古道今詮 ◎ 邢福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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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在上文討論了儒家傳統對「知命」的理解,從中展現出一種窮困不喪志,富貴不顛狂的生活態度,即或經歷任何不能解釋的遭遇,也可以積極地面對。但是,當我們進入小傳統的民間信仰世界,卻發現另一種對「命運」的詮釋,跟大傳統迥然不同。

  定命與轉運

  中國民間信仰相信,每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四個定點,配合天干與地支,便成為那人的「八字」。「八字」決定了人的一生,這就是「命」。因此,人用占卜算命的方法,就可以找出自己一生中既定的「命」。

  雖然八字定命,但是民間信仰卻相信,「運」是可以改變的。為了「趨吉避凶」,中國人非常熱衷於算命、相命、測字、占卜、風水、擇日、問神等民間信仰行為。據台灣著名人類學家李亦園指出,上述民間信仰行為,基本上是落實在時間、空間、及超自然的系統內。人要是從算命先生那裏得悉自己命中有劫,或是在某時的運程不好,便可從時間(擇吉日良辰)、空間(風水)及超自然(神靈)系統中,致力維持和諧,從而趨吉避凶。

  上述民間信仰行為,反映出中國人相信,人格性的神明主宰著人之禍福,人可以與之交通。而占卜和祭祀是人與神交通的重要途徑,目的在預知和改變人的命運。對已知事件的占卜,是要消除鬼神降在人身上的災害,逢凶化吉;對未來事件的占卜,意在調整人的活動,就福避禍。

  中國人的「轉運」,除了上述宗教意義的祭祀外,也可以是「非人(神)格化」的行為,如「行廟」、「轉運風車」、「掟銀仔」等,在形式上只包含「掟」、「轉」、「行」等動作,而沒有「拜」的宗教儀式。例如,在農曆正月初三的車公誕,數以萬計的進香客湧到沙田車公廟,他們除了向車公供奉香燭祭品外,都會爭相去轉動廟內的輪子,以求藉此替自己及家人轉來好運。又如許多人在廟宇中用硬幣去「掟」一些石像(大多是龜)。據一些人類學家的分析,參與者的心態恰好與參加攤位遊戲般,認為自己能成功投擲目標,就意味會帶來好運。

  宿命與非宿命

  儒家傳統抱持著「不語怪、力、亂、神」的原則,堅決否定人的命運乃由神明決定。在面對種種無法解釋的遭遇,甚至其信奉的道德主義因此而受到質疑,他們也寧可接受盲目命運觀。此種「知命」的態度,似乎並不為民間世界所歡迎。民間信仰認定,命運乃由神明所掌管,在遇到種種不能理喻的事情或橫逆時,他們需要獲得某種合理化的解釋,而不願接受盲目命運的觀念,或者說,對一般人而言,前者遠比後者更為吸引。

  民間信仰傾向接受鬼神「司命」的信仰,最重要的原因是,人可藉著祭祀、占卜,與有關神明交通,從而趨吉避凶,「命」雖定,但「運」仍可改變。相反,盲目命運的非人格性,使人根本無法與之交通,也無從預知或改變自己的命運。

  換言之,民間對轉「運」的重視,在某程度上,恰好反映出他們對與生俱來、不能改變的「命定」觀念的挑戰。有人類學家便研究了台灣宜蘭地區神明收乾兒子的習俗,指出當算命先生告訴父母其初生兒的「八字」不好時,便會建議其改名。如果再不行,就會建議把小孩子給別人(好命者)或神明作乾兒子,否則小孩就會體弱多病,嚴重者甚至會夭折。這種收乾兒子的作法,反映出「司命」或「命運天定」的觀念,雖然十分流行,但是完全任由命運擺佈而人無法改變的「宿命論」(fatalism),卻從來不是漢人民間信仰的主流。人們會用盡一切方法來轉「運」,在在顯示出其挑戰「宿命論」的「非宿命」傾向。有社會學家便以「宿命能動觀」(fatalistic voluntarism)來形容中國文化中的宿命主義與能動取向。

  命與力的張力

  在《列子.力命篇》中,曾有一段「力」與「命」的對話。「力」對「命」說:「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但是,「命」卻反駁,指一切均與「力」無關:「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惡邪?」當「力」聽罷,便感嘆地說:「而物若此邪,此則若之所制邪?」,意思是:事情之所以弄得如此顛倒,豈不是由於「命」在旁作祟吧!

  「力」的疑問,反映出人在面對種種不能解釋的遭遇時,覺察到自己的無能與限制,從而慨嘆命運作祟,天意弄人!《列子.力命篇》的出路,顯然是從大傳統的進路入手:「衣其裋褐,有狐貂之溫;進其茙菽,有稻粱之味」。為甚麼人可以超越客觀環境的限制?答案是:「不知榮辱之在彼也,在我也。」在面對天命時,人若能參悟通透,便能進至另一境界,不受客觀榮羞所困。

  大傳統的進路,要求人在「命」面前不低頭。在正視自己的種種限制的同時,人仍可以作出合乎道德義命的抉擇,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相反,民間信仰則將一切訴諸於神明,並且致力於趨吉避凶。兩者對「命」的理解不同,在「力」方面作的回應也不一樣。